13. 第十三章(1/1)

在送走穆勒后,加迪尔洗了个澡,就坐到窗户边开始读书。这本书是卡卡推荐给他的,讲的是一个圣徒艰苦的修行旅程。故事有点晦涩,他读得很慢,半个小时才看完了一个小章节,正想继续,就被阳台外飞进来、砸到落地窗上的东西夺走了注意力:一块被揉得很结实的面包飞了进来……面包?

他迷茫地放下书本,拉门出去站在阳台上往下望。

波多尔斯基刚好从他窗外的树上爬了上来,坐在离他两三米外的枝丫间闲适地吞下了最后一点吐司。是谁在砸他的窗户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已经会呼吸地坐在了这里和他大眼瞪小眼。加迪尔是真的有被惊到,愣了好几秒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等到大脑回过味来,他刚开始有点想出声,波多尔斯基就赶紧比划了个“嘘”的姿势。

他最近刚推回了平头,在月光下豹子似的轻巧又自然地在树上伸展着腿,变得很像二十岁时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那个时候他是风光无量的科隆的波尔蒂王子,正好又赶上了德国本土的世界杯,遇到了施魏因施泰格,一辈子最美好的事情仿佛都浓缩在了一个夏天。对于他来说,那真的是一个夏天的童话,没有之一。往后的每一年仿佛都在走下坡路,再也没有过那么轻狂、无拘无束也无忧无虑的日子,醒来时太阳照在眼皮上的滋味,像是光亮永远不会散去。

这种奇奇怪怪的爬树行为让他找回了一点那种自由犯傻的感觉,示意加迪尔闭嘴后他挑着眉头懒洋洋地笑了笑,把面包咽下去,捻了片树叶下来,示意眼前白到发光的小美人听他吹。树叶的声音真的很小,而且他太久没吹这个了,像个三流的蹩脚演奏家,乱七八糟地吹了一首波兰民谣。加迪尔是会说波兰语的,整个国家队里只有他会。波多尔斯基从没觉得自己是波兰人,尽管确实有着波兰血统波兰名字,可他从小就是在科隆出生长大的。直到他开始输球,直到他开始状态起伏,直到德国人开始喊他是波兰杂种,他才会越来越多地想象如果他真的是个波兰人,那会是什么样。才会像现在这样,忽然回想起童年时父亲总带着怀念神情教他吹响的歌,在月亮下,孤独地把它不成调地分享给另一个唯一有那么点可能会知道的人。

加迪尔还真知道,小时候教他波兰语的修女也总爱唱这个歌,尽管他听了好一会儿才从漏气音里听出来了波多尔斯基在吹什么。他感觉对方这么待在树上不太安全——他好像喝了酒了。于是他爬到阳台的矮墙上朝着对方伸出手,轻声喊他的名字。

用力一拉,波多尔斯基就从树上跨了过来,他们一起栽倒在地板上,摔得都吸了口冷气。

“你听过吗?”波多尔斯基真喝了,疼就疼吧,就地躺在空气、月亮和冰冷的阳台瓷砖上,迫不及待地拉着加迪尔问。他在说波兰语。

“听过,我还会唱呢。”加迪尔努力回想着哼了两句,还没找回记忆里准确的词和调,就被对方用力地抱进了怀里,勒得肋骨都在作痛。

“哎呦。”他意识到他们不该这么发疯,试图把酒鬼从地上弄起来:“卢卡斯,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我们先起来行不行?”

“加迪尔,你为什么不答应和我一起去散步呢。”波多尔斯基又顺着他换回了德语,但依然自顾自地说话,伸出手来用手背碰了碰加迪尔脸颊旁垂落的柔软金发,像猫下意识伸出手碰绳子似的:“你不找我,我就来找你。我好想吹树叶给你听。”

加迪尔没办法,只能坐在他旁边,陪他在阳台上吹风清醒清醒。波多尔斯基又开始要求他给自己唱歌,加迪尔很宽容地唱了一会儿后,波多尔斯基好像终于冷静了下来,从地上爬了起来,肩并着肩靠着门玻璃坐了起来。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他不大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尖。

“有点。”加迪尔诚实地讲,但也忍不住笑了笑,扭过脸告诉他:“但这还挺有趣的——我都不知道这树这么好爬。”

“才不好爬,厉害的是我。”波多尔斯基下意识得意地说,但是这种闪闪发光的表情只停留了那么一瞬间,就像流星一样从他的脸上落下去消失了。他又恢复了那种成熟青年的、有点倦怠和不快乐的神情,摸着自己刺手的头顶说:“对不起,什么屁话,我喝多了。”

“卢卡斯,你真的很厉害。”加迪尔带着笑意认真地看着他说。他从小在修道院里长大时自然是不可能爬树的,进了青训以后总是被人排挤,当然也没有人会带着他一起玩;后来成为了受欢迎的小孩,又因为格策是个小霸王,根本不允许别的人“欺负”加迪尔去做“加迪尔肯定不喜欢的粗野事情”。哪怕他其实很乐意试试爬树是什么感觉,但格策会像个猴似的去帮他摘苹果或者花然后殷殷切切送给他的,彻底斩断了加迪尔说出“我也想试试”的可能性。

爬树,看起来好有趣。但是小时候从没做过,都二十几岁了才第一次试着爬树的话,是不是有点奇怪呢?而且正因为从没做过,加迪尔也越来越不知道爬树的意义是什么了,所以当然也不会去这么做。可是现在已经二十八岁的波多尔斯基就可以这么自然又潇洒地爬过来找他玩,又让他意识到了原来这依然是很酷的一件事情。

“小甜嘴。”波多尔斯基不以为意,没把加迪尔的羡慕和赞叹当真,只顺手揪了揪他的脸。他们一起扭过头去看月亮和星星,看树叶在头顶外沙沙作响,波多尔斯基忽然发出平静的声音:

“我和巴斯蒂安确实谈过。”

加迪尔愣住了。

“不过很快就分手了。”波多尔斯基扭过头来看着他的蓝眼睛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加迪尔摇了摇头。他有点紧张,不安的情绪反应在脸上,被波多尔斯基误读了,于是他又轻声嘘了一下,这一次把手指放在了加迪尔的额头上,像是在提醒他终止脑子里的想法:

“不是因为你看到我们了,不是。当时已经分了。第很多次和好,第很多次分手,我他妈都记不清。为什么我们会在楼道里接吻呢?因为我们是两个断不干净关系的傻逼。为什么断不干净呢?不怪我,怪巴斯蒂安这个混球。每一次都是他主动提出分手做朋友,然后在下一次又忽然发疯求复合。他才不像看起来那么好,他可擅长犹豫不决、来回反复,可擅长折磨人了。”波多尔斯基又讲起了波兰语,说得飞快,说得平静又爆裂,像是要把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些流淌的、简短又如刀锋般的回忆里都发泄出去:

“他还喜欢打我。和平时看起来很有反差,是不是?”他的眼睛里蒙上了明亮的、碎玻璃般坚硬又柔软至极的泪:“他喜欢在床上打我、掐我……”*

加迪尔有点听呆了。尽管他经常倾听别人的秘密,安抚他们的情绪,保护他们的隐私,但忽然就这么讲的全是劲暴话题的情况还是很少见的。在两年多的时间里他一直都会猜测两人的关系,却唯独没有想过是这样。

波多尔斯基也住嘴了,对着加迪尔大讲x细节显然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不过反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这么留有余地反而更耐人寻味。加迪尔真的很难相信波多尔斯基嘴里的这个施魏因施泰格是那个坐在他床边帮他盖好被子的人,是那个大家都喜欢的人,可是他知道亲密关系里的人会和平时变得不一样,他也很确信面前的波多尔斯基并没有说谎。

“……那,那你们现在……”

“现在就只是朋友了。”波多尔斯基哑着声音说,随手用手指抹掉了英俊面容上的水光,然后靠近加迪尔,用手握着他的脖颈,轻轻蹭了蹭他的鼻尖。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诉苦,而是想要告诉你不要靠近他,加迪尔,也不要让他靠近你。不要相信巴斯蒂安,他可能是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但也是最糟糕的恋人。”他轻声说:“下一次接到他的小纸条,你就应该直接撕碎了扔掉。你应该答应我,和我去海边散步,而不是担心他会怎么想,去他妈的吧!……该死的,我该走了,晚安,宝贝,晚安。”

他揽着加迪尔脖颈的手移到了后侧,在巨大信息冲击下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的加迪尔被他按着脖子吻了额头。啤酒的香气和树木的气味交织在一起,加迪尔再睁开眼睛时,波多尔斯基已经利索地顺着阳台翻了下去。

他一股脑爬起来趴着向下望,健壮的青年带着草屑从地上爬了起来,松松散散地冲着他挥手,扬起满不在乎的笑抛了个飞吻。

因为这番谈话太过具有冲击力的缘故,加迪尔直接带着生疼的脑袋去洗漱铺床,连和罗伊斯通睡前电话时都依然有点慢一拍,搞得对方担忧地问:“你哪里不舒服吗宝贝?”

“没,没有。”加迪尔揉了揉喉咙,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恢复正常:“可能是信号有点不好。”

“都怪我们离得太远了。”罗伊斯叹气,很温柔地顺势就提了晚安:“快睡吧。把电话留着好吗?我还想听一会儿你的声音……之后我会挂掉的。”

“嗯。”

加迪尔随口答应。他今天也累坏了,主要是情绪起伏太大,时间被不同的人分得满满当当,所以几乎是才数到第七个、第八个点球时就失去了意识。罗伊斯正坐在床上,一边听着加迪尔的呼吸声一边趴在病床小桌上写今天的复健记录。因为听着恋人的声音,想象他就躺在自己身边乖巧地缩着、睫毛微微颤动的样子,就连写“今天站立时感到肌肉剧痛、无法坚持”这样的内容都不再痛苦了,反而蒙上了一层不可思议的温柔色彩。

他拥有加迪尔。

尽管没有什么能真的弥补失去世界杯机会的痛苦,可加迪尔是另一个维度的幸福,他带给罗伊斯的不仅仅是陪伴和安慰,更多是一种精神的稳定,是绝望中让他依然能感受到自己存在的存在。他让罗伊斯有勇气去接受现实和面对现实,有勇气去关心国家队有关的一切,有勇气在失去这一切时依然能心怀祝福,而不至于在全民为了足球痴狂沸腾的夏日里感觉是一个人被抛弃在疗养院,在日复一日毫无进展的理疗与复健中精神崩溃。生活很糟,可还没有彻底完蛋,他还拥有很多,他甚至拥有了加迪尔。他只是需要度过这段时间,无论多么痛苦,他都需要度过这段时间,忍耐这段时间,忍耐命运给予人的磋磨,就像每一个悲惨的人类一样,仅此而已。

带着这种柔软又坚强的心情,他详细地写完了今天的笔记,合上本子,打算挂掉电话,按铃来让护士送晚饭。然而就在他带着微笑、用手指眷恋地抚摸了两下屏幕按下键位时,电话那头却突然传来了一声细微、但依然极其清晰的开关门的声音。

罗伊斯愣住了,他感觉自己应该听错了,可耳朵和脑子都确信地告诉他刚刚绝不是错觉。他第一时间想再拨回去,又迟疑着松开了手。国家队基地的安保性绝对是不用提的,就算是被雷劈了也不可能是有歹徒闯入。再说了,加迪尔都睡熟了,房门早就锁好,怎么可能有人开关门进他的屋里呢。

他开始感觉刚刚的那个声音可能是旁边房间的动静,这么想就放下心来,舍不得打电话把累坏了的宝贝吵醒。不过莫名的不安让他还是有点神经过敏,想了想就给住在加迪尔隔壁的穆勒发了条短信,他知道对方是熬夜分子,这时候肯定还没睡:

“托马斯,你能站阳台上看看加迪尔的房间吗?我刚刚挂电话时候听到点动静,有点担心……”

幸好,才刚过了两分钟不到,穆勒就回了消息,彻底让他安心了:“我刚看了一眼,没事啊,加迪尔好着呢,窗帘都没拉就睡着了(笑哭emoji)。放心吧兄弟,你要是不放心的话我现在就去敲门看看。”

“太好了,那没事了。”罗伊斯庆幸地长舒一口气,心里彻底松了,这才意识到自己表现得超过朋友范畴太多,赶紧苍白地找补两句:“麻烦你了,托马斯,都是我想太多(笑哭)。这两天和加迪尔讲太多康复的事情了,我有够无聊的,他好像都被我讲睡着了,我都没注意……”

穆勒坐在加迪尔的床边,左手放在他的脸上,右手轻巧地敲击键盘,留下意味深长的回复:

“没事,marco,小心点总没错。”

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穆勒抚摸了很久手机壳,然后按灭屏幕,俯身看着加迪尔,只舍得慢慢抚摸他柔软的鬓发,没有亲吻和玩弄他。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对方才是如此柔软的、真实的、可触碰的,充满依赖地靠在他的臂弯里,不躲藏,不打岔,不回避,也没有任何人会抢走他的注意力,这么漂亮,像一片最优美月光凝聚成的小天使,在海浪声中安稳呼吸。

他的爱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在黑夜中无声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