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翠环(2/2)

唐二少道:“认真。”

翠环道:“这么厉害的对头,你不知道是谁?”

唐二少道:“暗箭难防。我猜,是夜榜的高人。”

翠环道:“收金买命的夜榜?”她眨了眨眼,又想了想,摇摇头道,“不是好营生。”

说罢,翠环收起“七日吊”,将其他药递还给唐二少。唐二少问道:“你拿这干嘛?”

翠环却不回答,只道:“你这伤不将养十天半个月是不成的。再过两天我需接客,你瞒不过去。”她说着,将床下杂物搬出,又从抽屉里取了新床单,丈量一会后,笑道,“刚好。”便扶着唐二少起身,钻到床下,再将新床单铺上,流苏恰好遮盖了床底。

翠环道:“这几天你且待在这。”又嘱咐道,“若有人低头瞧见你,你晓得该怎么办吧?”说罢便出去了。唐二少把两颗喂了毒的铁蒺藜握在手里,只是等着。

过了两天,翠环果然开始接客。她一如既往,每当客人进门便即送上香吻,又时常听她呵呵笑个不停,该叫时叫,该浪时浪,激烈处摇得床板嘎吱作响,若非每日定时送上饮食,唐二少都要怀疑她根本忘记床底下还躲着个活人。

此时唐二少内心百味杂陈,听她在上头翻云覆雨,竟有些不是滋味。以他身份,翠环的姿色自是看不上的,只是这女子各种古怪,自己是惯常发号施令的人,在她面前却只能听命行事。细细想来,也不是翠环多有威严,只是她办事精细,所想每每与己不谋而合,甚有过之,自然没什么好反驳的。但自己伤势难愈,要是再躲几天,不但留下病根,只怕更难脱身。

床下无事,唐二少便留意翠环的举动,来到群芳楼的江湖大豪们总想在姑娘面前逞威风,说些江湖掌故,翠环懂这种心态,不时发问,引得那些狎客们越说越多,误了时间没办事,还得加码多买上一段,唐二少不禁佩服她的手段。

这一日,听到门外有哭声,似是发生了什么,唐二少问起,翠环笑道:“顾好你自己吧。你的伤怎样了?”唐二少摇摇头:“一动便疼,不找大夫好不了。”

翠环想了想,这是唐二少头一次见她皱眉苦思。过了会,翠环道:“再过些日子,我亲戚真要来啦,到时装病也会被怀疑,不得已,得拼一把。”

唐二少心想,你亲戚来了又怎样?转念一想方知翠环意思,问道:“拼什么?”

翠环道:“你对头这几日必来,他若低头看你,你便动手。”

唐二少惊道:“你知道我对头是谁?”

翠环道:“还不知道。”

唐二少道:“你又说他近日便来?”

翠环道:“我只知他来,不知他是谁。”

唐二少问:“你会武功?”

翠环道:“不会。你那蒙汗药有用吗?”

唐二少摇头:“蒙汗药对高手没用。这对头内外兼修,单是这铁砂掌的掌力,就算我没受伤也未必斗得过他。”

翠环似乎遇到了难题,不停踱步,不时看向床底。唐二少瞧见她眼神,只觉冰冷,不由得一惊,心想:“她这般帮我,却从不索取报酬,这种欢场女子纵使一时心软,肯甘冒奇险救我?她到底安的什么心?”

翠环沉思良久,外头老鸨招呼接客,她便去了,留下唐二少独自惴惴不安。

又过了一天,未时刚过,翠环接了两名客人。唐二少在床下热得一身汗,突然有人敲门,声音甚是稳健,翠环开了门,照例奉上香吻,把客人迎了进来。

唐二少瞧不真切,只看到一双脚,推测是个壮汉。那人笑道:“好骚货。”抱着翠环进屋,顺手把门掩上。

翠环倒了杯茶,问道:“大爷怎么称呼?”

那人道:“问这作啥?”

翠环道:“好称呼啊。”

那人道:“叫我好哥哥便是。”

翠环咯咯笑道:“那就叫你好哥哥了,好哥哥吃茶不?”

那人道:“不了。”

翠环上了床,唐二少瞧不真切,似乎正对那壮汉招手。只听翠环道:“好哥哥,先上床呗。”唐二少见那人坐在床沿,却没除去鞋袜,正觉古怪,忽闻“叮咚”一声,竟是翠环的发簪掉在地上,正掉在唐二少眼前。

又听翠环道:“好哥哥,帮我捡一下簪子呗。”唐二少不觉一惊,翠环怎地这么糊涂,对方一低头,不就发现床底有人了?

那壮汉应了一声,当即弯腰低头,正好与唐二少四目相对。唐二少手上扣着两颗铁蒺藜,想也不想,应手射出。

此时距离近,对方又无防备,理当必中,怎知那人反应神速,猛一抬头,夺夺两声,铁蒺藜全打在门板上。唐二少正自震惊于对方身手,又听那人一声惨叫,床板嘎嘎作响,那人站起身来,脚步左摇右晃,唐二少顾不得伤势,忍痛从床下翻出。

却见翠环跨在壮汉身后,两腿紧紧夹住壮汉腰间,手上拿着把染血的匕首。那壮汉喉头冒血,双臂狂挥乱舞,打得桌椅粉碎,只一会便断了气。

唐二少吃惊地看着翠环,只见翠环虽然浑身血污,气喘吁吁,却是神色自若,坐在桌上斟茶。唐二少见那尸体,喉管被割开,血兀自噗噗冒着,翠环这一刀当真很辣,一刀断喉,即便杀惯人的老手只怕也没这么狠绝。

翠环喝了茶,淡淡道:“我听客人说,高手濒死一击,你若躲,距离不够远反倒容易被掌风扫中,靠得近了反而安全。幸好我没你的根基,要被这家伙扫到一掌,那就死定了。”

唐二少一惊,看向那尸体,又看向翠环,翠环点点头:“这就是你的对头。”

唐二少还在懵懂,忽听得敲门声。门外有人问道:“翠姑娘,出什么事了?”翠环咯咯笑道:“没事没事,不劳赵大哥关心。”那名巡堂的护院在门外待了一会,没听见动静,这才放心离去。

唐二少问道:“你怎知道是他?”

翠环道:“他舌头上有锈味,那该是练铁砂掌的特征。”

唐二少又问:“你怎知他这两日会来?”

翠环道:“那个被收买的巡堂老张前两天死了,他必对群芳楼起疑,既然不能硬闯,便会来暗访。老张跟他说了当天的经过,他必来找我。”

唐二少想起前几天翠环拿走的“七日吊”,登时明白是她毒死老张,诱使对头前来。猜想方才情境,翠环故意落下发簪引诱对方去捡,对方刚闪过铁蒺藜,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没料到杀招竟来自身后。这等顶尖高手竟死在一个不会武功的□□手上,当真死不瞑目。

一念及此,唐二少不由得冒了一身冷汗。一个不会武功的寻常□□,从设计布置到一击得手,纵使他见过翠环自残□□,知她下手狠辣,却也没料到她还有如此心计,这般沉着。这□□当真只是一个□□?自己又是撞了什么奇怪运道,被这样的奇女子所救?

翠环忽地站起身来,唐二少一惊,只觉背脊发凉。翠环将他扶到床沿,两人并肩而坐,翠环说道:“这尸体藏不了多久,彭老丐发现,定当追究。”

唐二少道:“你说怎么办?”他竟问起翠环的意见。

翠环道:“还得周延点。”。

翠环找了口大箱子,将尸体藏到里头,把屋内血迹擦拭一遍。对头已除,便不怕露了行迹,唐二少开了方子,把药买齐了,吃了两天,身体稍可,趁夜摸后门出去,第二天再回到妓院,包了翠环一个月,搬了口大箱子,大摇大摆地住进群芳楼。又过了几天,尸臭味藏不住了,唐二少便找了个名目把箱子运出去,在城外找个荒废的枯井扔了。

又将息了半个月,唐家派人寻找失踪的二公子,一路查到抚州来,在群芳楼跟他会合。

然则,唐二少还有一桩心事未了:翠环始终没跟他要回报。唐二少明白,翠环绝不是施恩不望报的人,她不开口,就是等他开口,这口一开,只怕不是帮她赎身就能了结。

当晚,唐二少开了群芳楼最好的女儿红,在房里替翠环斟了酒。

“明日我便要回四川了。”唐二少道,“我已替你赎了身,今后如有需要,四川唐门永不忘今日之恩。”他先干了一杯,翠环也跟着喝了一杯,却没说话。

唐二少试探着问:“这一个多月来,姑娘从没说过要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翠环接过酒壶,为唐二少斟了一杯,缓缓道:“我想做唐家的二少奶奶。”

唐二少内心一震,这一个多月来,他不是没想过翠环会提这种要求,但总想这等奇女子绝不可能贪图自己英俊,如果要富贵荣华,跟他回四川,下半辈子也足可衣食无忧。

但她终究是这样说了。

那自己呢?这一个月多月来,自己虽与她同床共枕,却从未有过肌肤之亲,与其说是尊重,不如说他怕这个女人。更重要的是,堂堂唐家二少爷娶一个□□为妻,这传出去得闹多大笑话?父母那边又该怎么交代?

顾虑如此之多,但他心中又隐隐觉得,假若今天放过这名女子,日后必将后悔。这不是说他已对这女子动了心,而是很务实的考虑。

毕竟这样的女子,世间难寻。

唐二少沉吟道:“你是聪明人,我就不跟你客套了。以你身份,顶多只能做妾。”

翠环淡淡道:“我做妾,你有几个正妻也会被我弄死,何必多害人命?”

她说得不温不火,但唐二少清楚,她说得出做得到,让她进门,那是祸患。

翠环又道:“我若做正妻,你纳多少妾,我都不过问。”

唐二少沉吟半晌,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翠环道:“这里出去的姑娘,最好的结局不过是嫁给大户人家做妾,养在深闺大院,生几个孩子,老死在里头。”她替自己斟了酒,一口喝下,道,“这不是我的结局。”

唐二少明白了,翠环要的不是当个二少奶奶,她有一座山要爬,自己非但不是她的终点,多半还只是她的起点。

也许是天意注定,否则怎么自己偏偏就敲了翠环的门?不,其实也不是,唐二少心想,翠环一直在等机会,她总会等到。就算没有自己,翠环早晚也会从群芳楼中爬出,爬向她的山顶。或者说,当天敲的是翠环的门才是自己的运气,否则,唐二少早已死在抚州了。

也好,唐家的规矩,传贤不传嫡,其他兄弟可没这么好的贤内助。

唐二少对着翠环一笑,点点头。

月色下,两人举杯。

第二天,唐二少搀扶着翠环上马。这是翠环第一次骑马,她不熟,但没有一点害怕的神色。

往四川的路上,唐二少问翠环:“我刚认识你时,你很爱笑,自从帮你赎身后,怎么就没见你笑过?”

翠环冷冷回道:“我这辈子所有的笑都在前二十年卖光了,今后,我不用再对任何人笑。”

唐二少“哈”了一声,纵马疾驰。他想,老爹会喜欢这个媳妇的。

果然,从此之后,很少有人再见到翠环笑。武林中人给她个外号,称她“冷面夫人”。

一个不会武功,不会用毒,甚至不姓唐的女人,执掌了四川唐门三十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