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再相逢时(四)(1/1)

饶如卿适时地止住了话头。她没有安慰拥有如此绝望痛苦经历之人的经验,只能试着安静下来等待景迢自己平复。虽说很想握一握他的手,但毕竟是古代,男女有别,自己也已经十二岁半了,可能并不太适合。

饶如卿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景迢依然沉浸在自己的痛苦记忆中,她甚至在他的眼角看见了一点晶莹,在跳跃的灯火下闪着微光。

这个时代的男女大防还没有那么严苛,再加上饶如卿的身体里是现代的开放灵魂,沉吟了一瞬,饶如卿最终还是伸手,覆在了他青筋毕露的手背之上。

手背上柔软而温暖的触感让景迢从那黑洞般的悲伤绝望情绪中猛地醒转过来。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手背上那只细腻白皙的手并不比他的小多少,作为一个小姑娘,她的手指却出人意料的纤长,手心干燥而温暖,源源不断的热度一点一点从被她覆住的手背之上传进了他的心里。

见景迢已缓过神,饶如卿动了动手指,将手自然地收了回来。在这一刻,景迢抑制不住地起了想握住那只手、不让它离去的念头。

只是他还足够清醒。他忍住了。

他抬头,对上了饶如卿坦荡而关切的双眸。

他朝饶如卿点点头,示意他已经没事了,可以继续往下说。

“当年指证那杀手是戎人混血的那几个证人也在作证后不久失踪了。至于当时负责此案的官员——侯爷知道的吧,刑大人也是早早被平调去了吏部做尚书。”

饶如卿叹了口气:“几乎没有铁证,只有线索。甚至刚刚那黑衣人的身份我也只有七八成的把握。”

她用指尖轻叩桌面:“信不信也只能由得侯爷自己了,只是我适才说的线索均是可查的。”

景迢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自然是信的。当初饶嘉善在他面前肃然承诺的时候,他便决定交付信任。现在这位一直以来都是言出必践、做事万全的大将军让自己的女儿来告诉他这些结果,他怎会怀疑有他?

他只是需要时间来接受罢了。

景迢再次看向饶如卿,她这次前来的目的便独独是将真相告知于他吗?见对面的少女一副沉思着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心里明白了几分,也不点破,安静地等饶如卿再次开口。

“侯爷想过以后怎么做吗?”她的声音响起,不缓不急。

怎么做?复仇吗?以他现在的势单力薄之态,对抗皇权必然与螳臂当车无异。如果说饶如卿此行的另一个目的便是以真相来拉拢他,那么他顺势应下也是乐得其所。

只是,饶嘉善作为人尽皆知的皇帝宠臣、手握重兵的大将军,要以此拉拢他是想做什么?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景迢想起七年前饶如卿的落水与怪病,再看看眼前面色清冷、举止得宜、眉目精致的小姑娘。镇国将军府这些年来遍寻良医,都未听说饶家四娘子的病有任何起色,那么落水事件必然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外”。

竟然从那么多年前就已经起了这等心思吗?他有些嘲讽地想,若一向忠直的父亲也能早早参透今上的想法,成宁侯府是不是也不会落得满门被灭的下场?

而面前这个那么小便被培养起来、参与到这般凶险计划中的饶四娘,不过十二三岁罢了。

他又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饶如卿时的场景。湿漉漉的小姑娘,着一身鹅黄色绣芙蓉花的衣裙,就那么安静乖巧地窝在自己怀里,露出半张带着婴儿肥的精致小脸,睫毛长长又根根分明,低下头仔细看,能看到上面挂着的水珠。

景迢没有告诉饶如卿的是,自她洗净脸上那不伦不类的妆容后,他便一眼认出了她。或许是记忆中始终留有她的一席之地,今日一见,他立时反应过来,这是当日那个漂亮小姑娘长大后的样子。

他笑了起来,唇角愉悦地勾起,动人的桃花眼也弯了,那微微上翘的眼尾因着这笑愈发勾人得紧。

不知从哪变出一把折扇,他手轻轻一振将扇子打开,缓缓摇着,风流气质就那么尽数倾泻出来:“景迢不才,承蒙饶大将军厚爱,今日起我手下这些人尽数供大将军驱使。”

饶如卿结结实实吃了一惊,明明是来寻求结盟的,怎么现在的情况变成了……呃,怎么说,举家归顺???

“至于我,”景迢笑眯眯地继续说道,“我跟着小娘子。”

“……?”

见饶如卿以询问的眼神望着自己,景迢笑得越发开怀:“当年四娘子落水之后,我们侯府和将军府可是定了婚约的。某不跟着四娘子怎么践行这婚约?”

婚……约……?!饶如卿猛然就明白了她爹在送行时那欲言又止的复杂眼神。

毕竟是堂堂听风阁阁主,也不是真的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稳了稳心神,饶如卿扯出了一个非常礼貌的职业假笑,轻巧地避开了“婚约”一事:“景侯爷能与我们为友、不吝信任,实是不胜荣幸。”

为了防止景迢误会父亲有篡权夺位之心,饶如卿觉得还是得解释一下:“今上阴晴不定,朝中臣子忙着揣度上意少做实事,各地和周边外敌均有异动,家父并无谋权篡位之逆心,仅命我暗中走动准备后手,所求唯自保耳。”

“然,家父与令尊私交甚厚,侯爷若存复仇之心,必要之时饶家定倾力相助。”

饶如卿的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定。景迢再次看向她坦荡而清澈的双眸,适才掷地有声的承诺与几年前饶嘉善向他保证给他真相时的情形几乎如出一辙,让人忍不住交付信任。

看着景迢的神情,知他是听进去了。饶如卿松了口气,顿了一下,终是从怀中掏出听风阁阁主令牌,递至景迢面前:“既然侯爷信任我,那么您可愿与我一道打点阁内事务?”

用人不疑。景迢这些年能躲过不知多少次的暗杀、能在饶嘉善和听风阁的消息网络下隐藏自己的行踪,其能力自不用说,来听风阁再合适不过。

景迢看见那白玉令牌,狠狠吃了一惊——传闻中神秘的听风阁阁主,竟然是眼前的她?

“某实未想到今晚竟能有幸见到江湖中声名大噪的听风阁阁主。”景迢抬起含笑双眸,“初初相见便委以重任,阁主想好了?”

饶如卿杏眼微弯,颊边的酒涡显出浅浅的轮廓,取回玉牌,轻轻一按一推,只听“咔”的一声,玉牌从中间分为了形状不一的两半。

饶如卿将其中一半递给景迢:“景侯爷若愿意,是我听风阁之幸。以侯爷之才、之身份,我也断断不能委屈了您不是?”

景迢感受着白玉温润细腻的玉质,眼中笑意不减,终是浅浅颔首。

完成了任务,饶如卿也不多留,与景迢约定好下次见面细谈听风阁事务的时间,便趁着夜色带着空澄从窗口离开。

景迢立于窗前,看着她迅速消失在夜空中的背影,难掩眼中的惊艳之色。

方才那块令牌的材质不是普通的玉石,而是暖玉。

他不由自主地摩挲着那半块带着淡淡温度的玉牌,眼前忽地就闪过她如同盈盈秋波、黑亮的杏眼与那两个让人心醉的可爱酒涡,又似再次感受到了她手置于自己手背上的那温度。

七年前父亲与饶嘉善提起两家婚约时,他也只是当作笑谈。而今夜之后,他觉得,自己可以当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