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第一百五十四章(1/2)

夜黑风高,并无明月,观星台一片清寒,云杉林立,树影婆娑。

这地方乃是云华山巅,是整个云华宫地势最高之处,又因立着各位师祖们的衣冠冢,是以平时鲜少有人在此走动,连巡视弟子也无。尽目望去,四下里夜色深沉,视线不明,只能看得见几道模糊不清的木质墓碑。

温朝雨取了火折子,命薛谈点亮了观星台四角所设的宫灯,那烛光虽不算亮堂,但也足够照明,随着光线铺展开来,观星台全貌便渐渐呈现在几人眼前。

看清那些整齐排列、数目繁多的衣冠冢,温朝雨傻眼道:“开玩笑呢罢……怎么这么多?!”

只见重重高大云杉树包围之下,正中央的平地上足足立了上百个衣冠冢,一眼望去,令人咋舌的同时,又不免叫人感到了几丝凉意。

大晚上跑到坟地来,还真有些瘆得慌!

“我当年离开的时候,这地方还是拿给那些老头儿老太婆讲经论道用的,”温朝雨瞠目结舌,“怎么如今成了这副鬼样子?我怎么不记得云华宫有这么多师祖!”

谢宜君离得远远的,站在边上半点也不想靠近,闻言答道:“废话,你也不想想你畏罪潜逃多少年了,天池路途遥远,宫里每年前去祭拜都兴师动众的,我是为了弟子们方便祭拜才将此处改用。”

温朝雨说:“那也用不着搞这么多罢!云华宫哪来的一百多个师祖?”

谢宜君说:“除了祖师爷,便是历届掌门人,外加各位师叔祖全在这儿了,”她说着,瞥了温朝雨一眼,“你若不是紫薇教来的卧底,等你百年之后,也是有资格在此处立块碑的,不过现在你就别想了,你要是死了,我连埋都不想埋你。”

“谁稀罕,”温朝雨不屑,“我要是快死了,自个儿找个景致好的山头一跳,年年听风看雪,比埋在这里舒坦。”

薛谈扛着几把铁锹,见此场面也是吓了一跳,小声同温朝雨道:“护法……这也太多了罢?我们加起来才六个人,每个人至少得挖十来个,这得挖到什么时候去?”

温朝雨说:“哪来的六个人?你看这位尊贵的掌门像是要动手的样子吗?”

谢宜君直白道:“我肯答应你们开坟已是下了莫大的决心,要我亲自动手干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你想都不要想!”

“本也没指望你!你就是懒!”温朝雨取了把铁锹,跃跃欲试道,“那就别废话了,开挖!”

她说罢,头一个朝场中行了过去,踹翻墓碑便开始铲土,谢宜君见她动作粗鲁,不仅拿脚踹,还将那木牌随意扔到地上,不由气得眼冒金星,简直要当场厥过去。

季晚疏挑了个离温朝雨最远的地方,也默默开始刨坑,尹秋接过薛谈手里的铁锹,对满江雪说:“师叔和掌门一起休息罢,这种事我们来便好。”

满江雪解了外袍,也取了把铁锹握在手里,说:“无妨,我在这方面没有忌讳,你身上还有伤,累不得,你去坐罢。”

夜晚的山巅寒风更甚,那四角宫灯罩了灯罩,但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烛火飘摇,映出一地纷乱树影。

满江雪袖口微卷,握着铁锹的手骨骼分明,白皙的肌肤上布着清晰筋络,瞧着修长美观,又沉稳有力。

尹秋在暧昧不清的光线里看着那双手,眼前骤然闪过了很多个画面——那双手牵过她,抱过她,抚摸过她。为她梳过发,添过衣,还为她拭过泪。

那是她见过最漂亮也最让人有安全感的一双手。

尹秋不禁轻轻笑起来,放低声音说:“师叔的手,应该是拿来握剑才对,怎么能拿这些东西?与你不合衬。”

满江雪的确从未做过这等事,她幼年时期虽然被母亲管教得严,比起别的皇嗣算不得养尊处优,但也绝不会接触什么粗活。后来到了云华宫,她十来岁就成了掌门之徒,是宫里一干弟子们的师叔,除了某些事情喜欢亲力亲为以外,也根本没什么机会做苦力。

温朝雨先前说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假正经,这话也算对了一半,满江雪听了尹秋这话,虽然知道她并非与温朝雨是同一个意思,但也笑道:“没什么合衬不合衬,我也是普通人,你们能做的事,我自然也能。”

尹秋想说“师叔怎么会是普通人”,但见满江雪已俯身动作,便也未再多言,除了谢宜君,几人便都任劳任怨地挖起了衣冠冢,这观星台也就沉寂下去,无人再开口言语。

好在今夜这几人都是习武之人,不是什么柔弱无力的,除却薛谈因着手脚不便速度慢些,另外四人都很是利索,加上这些衣冠冢里也并未真的埋着什么随身之物,都只是些立着碑供人祭拜的空壳子罢了,所以挖起来也就无需防着损坏什么物件,大可随意而为。

温朝雨虽然断了一条手臂,但这五年来她也早已习惯了用左手做事,比薛谈还要更麻利些,她风风火火地挖了几个坑,半点圣剑的影子也没找着,便有些控制不住的烦躁,东一铲子,西一铲子,哪里看不顺眼就往哪里下手,整个地方都快要被她铲了个遍。

也不知过了多久,温朝雨累得满头是汗,正欲丢了铁铲休息片刻,起身后退之时却是撞着了什么东西。

泥土松软,又还积着雪,温朝雨脚底一滑,险些栽倒,幸好一只手及时伸来,将她稳稳搀住,没叫她摔的一身泥。

温朝雨侧目而看,季晚疏低眉顺目地收回了手,既不看她,也不跟她说话,没事人一般又将身子转了过去。

自从今日在明光殿重逢后,温朝雨和季晚疏便一句话也不曾交谈过,且温朝雨敏锐地发觉,季晚疏像是在刻意避着她,一整日下来,两人对视过的次数少之又少,连方才的擦肩而过也是头一遭。

按理说,这样的相处方式,该是令温朝雨喜闻乐见的,且魏城一别,她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季晚疏往后不会再缠着她了,可温朝雨着实没想到,原来季晚疏口中的不再对她穷追不舍,竟然会是这样的形同陌路。

温朝雨一边觉得意料之中,一边却又觉得始料未及。

同时,她既为季晚疏的抉择而感到欣慰,可欣慰之余,她又腾升出了另一种莫名的情绪。

那种情绪无法形容,但始终盘踞在她内心深处,使得温朝雨无比躁动,她思考了一整日都没想明白那种情绪到底是什么,可经过方才那短暂的触碰,温朝雨终于明白了——她是想要靠近季晚疏。

人有些时候就是贱,被追逐的时候不肯正面面对,要想方设法地躲,可当对方某天真的望而却步,不再死缠烂打的时候,温朝雨又陡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又发自内心地希望季晚疏能像从前那样追着她。

可眼下季晚疏已经要与她划清界限,她该怎么做?是违背心意遂了她的愿,还是腆着脸反过去追她?

温朝雨纠结不已,愁肠百结。

她站在原地胡思乱想着,心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直到季晚疏的身影渐行渐远,温朝雨才倏然回过神来,赶紧大步流星追上去,拽住了季晚疏的手腕。

她手心的温度近乎火热,隔着衣料源源不断地蔓延到了季晚疏的手臂,季晚疏因着她突如其来的举动稍显诧异,但也闷着没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温朝雨扫了一眼埋头做事的其他人,又见谢宜君不忍目睹师祖们的衣冠冢被毁而转过了背去,温朝雨暗暗宽了点心,逆着光的容颜挤出了几丝笑意,尽量口吻轻松地说:“怎么,现在换你躲着我了?”

季晚疏身形挺立,站得笔直,素净的青衣在风里微微晃动,她将视线移开,倒是没有挣脱温朝雨的手,只是淡淡地说:“没有。”

温朝雨说:“那你为何不敢看我?”

季晚疏静了一下,复又将视线移回到了她脸上。

映着昏暗不清的灯光,季晚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眸底也未沾染一二情绪,她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平静,只有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攥紧了铁铲的把手,在温朝雨看不见的地方泄露了她的紧张与慌乱。

眼前人沉静如松,素来容色冰冷的面貌在那旖旎的昏光里显出了几分少见的柔和,两人相对而立,互相望着彼此,温朝雨在这一刻才惊觉季晚疏的个头居然比五年前窜了不少,她要微微仰首才能看得全她了。

这个突然的发现,骤然令温朝雨感到了些许堂皇。

不知不觉间,她的小徒弟,原来已经长这么大了。

从前那个跟着她练剑的小姑娘,在时间的流逝当中成长为了一个成熟的女子,虽然她看起来还是那样不好接近,似乎与过往并无太多变化,可温朝雨此时此刻看着她,却是破天荒地对季晚疏生出了一种难言的陌生感。

她想,是她太过迟钝,还是季晚疏成长得太快?快到她都没有机会去捕捉她的成长变化。

可转念一想,十多年过去了,这样的过程,用漫长来形容也不为过,又哪里说得上快呢?

她只不过是刚刚好,就那样错过了而已。

·

风里带着挥之不去的霜气,又湿又冷,固执地盘旋在两人身边,却吹不散肌肤相触时互相传递的温度,反倒将那点暖意衬得愈发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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