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微知著(2/3)

朱门殇道:“就这样?”

“福居馆距离点苍车队走的驰道有三里远,埋伏在那做什么?假若沈公子说福居馆肯定有事会发生是真,扣除我与小八,一名盲眼琴师与一个大夫,还能有什么事发生?再一想,二十二年前,射杀广西首富陶大山而一箭成名的就是个不用靠近车队也能下手暗算的高手,两下串连,或有可能。”

“夜榜十大杀手之一的‘箭似光阴’已经七年没出过手了。”朱门殇道。

“也许眼疾便是他退隐的原因。”谢孤白道,“仔细想想,这也合情合理。”

“只是可能。”朱门殇又问,“你又为何帮我?”

谢孤白却未回答这个问题,只道:“该回客栈了。”

见鬼了,朱门殇心想,这谢孤白绝不简单。

三人刚进客栈,就见几名壮汉堵住门口。客栈里,沈玉倾正等着他们,他的眼角同样有着血丝。

见他们回来,沈玉倾当即起身道:“叨扰两位了。请问两位昨晚往何处去了?”

朱门殇道:“不就搭了你的车来这?早上睡得不安稳,下午本想出去营生,遇上些事,就回来了。”

谢孤白道:“我与小八想见识朱大夫的手段,与他同行。”

沈玉倾问道:“有人瞧见了吗?”

朱门殇哈哈大笑道:“娘的,起码几十上百人瞧见了,到处问问不就得了?”

沈玉倾道:“我相信三位,只是……”

小八忽道:“有个在城里讹钱的,叫李德,应该没跑远,抓他回来问问便知道了。”

朱门殇转头看向小八,甚是惊讶。小八仍是双目低垂,只是侧头看了谢孤白一眼。谢孤白昂首挺胸,不以为意,似乎小八说的事早在他意料之中,或者是他授意所为。

朱门殇突然明白了他们跟着自己出门的理由,原来不过是证明自己的行踪罢了。

沈玉倾对手下吩咐了几句,那名手下匆匆离去。

谢孤白问道:“果真出事了?”

沈玉倾点点头,道:“昨天点苍使者被人暗算。一箭穿胸,大夫都来不及找就断气了。”

谢孤白道:“箭似光阴?”

沈玉倾道:“此事非同小可,家父已经派人把青城封了,必须找出凶手。”

他眉头深锁,显得忧心忡忡。即便青城是九大家之一,得罪了点苍也非小事,此刻消息还未传回点苍,如果能早日抓到凶手,也好给点苍一个交代。

“若凶手真是箭似光阴,只怕早已走远。”谢孤白道,“凶手断无回青城之理。”

沈玉倾道:“昨晚的福居馆里肯定发生了什么。”

谢孤白道:“或许情报有误?”

“情报必然无误。”沈玉倾显是对消息来源深信不疑。

谢孤白道:“但昨晚福居馆并无任何事发生。”

“有。”沈玉倾道,“若说有事发生,那便是朱先生医治了盲眼琴师。”

朱门殇心中一动,没想到沈玉倾竟怀疑到这上头来了。

谢孤白道:“难道沈公子怀疑朱大夫便是箭似光阴?”

“箭似光阴二十二年前一箭成名,朱大夫那时还是个孩童,年岁不符。但那名盲眼琴师……”沈玉倾顿了一下,说道,“夜榜先以重金聘请朱大夫来福居馆医治一名病人,这名病人就是箭似光阴。他几年前染上眼疾失明,从此退隐江湖,为了医治眼睛才接了这单生意。昨晚我一时心软,放走蛟龙,让他射杀了使者,两下串连,不就合理了?”

“说得一点不差!”朱门殇险险就要脱口而出,夸奖沈玉倾了。但他仍沉住气,问沈玉倾道:“所以沈公子是怀疑我了?”

沈玉倾点点头,道:“虽怀疑,但并无证据,先生也未趁机潜逃。我愿意相信先生,只是先生需交代为何来到青城。”

朱门殇冷笑道:“看来我若不说清楚,便要将我当场擒下了?”

他环顾四周,周围共有七名壮汉,昨日的白大元也在其中,加上这位深不可测的沈公子,自己脱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谢孤白问道:“朱大夫何不将此行目的说与沈公子听?也好免去误会。”

朱门殇道:“我施医布药,本就居无定所,这次来青城也是为了施医而来。”

沈玉倾道:“真是为了行医?”

谢孤白道:“等李德被抓回来,不就清楚了?”

沈玉倾点点头,拱手道:“我原信得过三位,只是这段时日还请三位留在青城,我会派人保护三位安全。”

朱门殇冷笑道:“监视便监视,说得好听。”

沈玉倾躬身行了个大礼,朱门殇顿觉意外,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沈玉倾道:“无凭无据叨扰三位,本是沈某之失。无奈事关重大,三位怨也好,恨也罢,沈某一力承担,事后若有要求,沈某也尽力配合。三位这段时间在青城吃穿用度,需要打点什么,只管吩咐便是。”

朱门殇明白,其实以自己身份,先行下狱,拷打审问也就是了,沈玉倾却还是以不伤人为前提,甚至礼数周到,自己若不知好歹,那是自讨苦吃了。于是道:“我这个月便留在青城行医。”

谢孤白道:“那箭似光阴一击中的,如今要抓他难。沈公子,真正的凶手是幕后主使之人,夜榜不过收金买命之徒,抓到真凶,岂不是更能给点苍一个交代?”

抓到真凶又谈何容易?至今沈玉倾仍推敲不出谁是幕后主使。

谢孤白又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公子若有需要,谢某也不吝贡献绵薄之力。”

沈玉倾眼中一亮,他对这主仆二人向有兴趣,也有笼络朱门殇之心,当下便道:“那明日再打扰,请三位自便了。”

“青城有妓院吗?”朱门殇忽问。沈玉倾一愣。白大元大声喝叱道:“你说什么?!”

“我问有没有妓院!”朱门殇也大声起来,“难道问不得?”

沈玉倾微笑道:“有,叫杏花楼。往东去,过四条巷子,左转直走,见着灯火通明处便是了。”

“你倒是熟悉,常客?”朱门殇笑问。

“胡说八道!”白大元大怒道,“我家少主需要上妓院吗?”

刁难沈玉倾或许困难,刁难白大元可就容易多了。朱门殇笑道:“你的意思是,你家少主想要就用抢的?还是嫖不用钱?”

白大元大怒,沈玉倾摆摆手道:“大元师叔,朱大夫不过开个玩笑罢了。”随即拱手道,“三位请。”

朱门殇三人自行回房,到了门口,朱门殇问谢孤白:“你是料到我若逃跑,定然逃不远,会被抓回?”

谢孤白道:“你被抓了,也必牵连到我。”他摇摇头,说道,“自保为上。”

朱门殇知道这人非是简单人物,此番来青城必有算计。他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你说你是金点,你看我这面相如何?”

谢孤白上下打量了朱门殇,淡淡道:“你是天机星转世,命伴紫微天煞双星,却又摇曳不定。若是跟错了人,那便是天下大乱的祸首,若是跟对了人,那便是治世之功臣。”

朱门殇哈哈大笑:“你这金点干得不行当!说富贵功名还实在点,说我是天机星转世,牛皮吹成这样,挣不到杵的!”

谢孤白淡淡道:“金点原是难做,骗到几个火点便知足了。”

朱门殇又问:“那你呢?你是什么星转世?”

谢孤白淡淡道:“我是孤星伴月命格,活着,就为一个人发光,死,也为一个人死。成就这一个人,我这一生就足够了。”

朱门殇道:“说得倒有几分悲壮。等会我去嫖妓,你呢?”

谢孤白笑道:“我要睡了。”

朱门殇哈哈大笑,径自入房。谢孤白看了小八一眼,小八点点头,又回到了大堂。

沈玉倾派的人很快就抓到了李德,李德把今日遭遇说了一遍,朱门殇果然是来寻穴施医的。沈玉倾心想朱门殇若是帮凶,就算今日不逃,也不至于常住,心下怀疑略少了几分,对李德道:“你假医行骗,这是大罪,该重责五十,服三年劳役。”

李德只是磕头认错,自诉可怜,求沈玉倾开恩。

沈玉倾摇摇头,道:“五十杖可以不打,三年劳役却是该受。”派人将李德带走。

堂后,小八遥遥望着沈玉倾背影,若有所思,随即回到房中,未几,灯火熄灭。反倒是朱门殇换了衣服,寻花问柳去了。

沈玉倾唤来马车,离开竹香楼,缓缓驶向青城南方的吉祥门。

在武林中,你若说起青城,那是指九大家中的青城派,但你若在川黔一带提起青城,人们会指给你一个方向,那是巴县。若你到了巴县这地方,又问起青城派在哪?人们可能会遥指着一处小城。

那是一座临江而建的城内城,南北长约两百七十三丈,东西宽约两百零一丈,城墙沿江蜿蜒,高四丈,底厚三丈,顶厚两丈,里头有院落四十座,房屋四百五十座,三千八百七十八间。巴县地形崎岖,城内房屋因应地形而建,高低错落,起伏不定,望之犹见雄伟。小城位在两江交汇处,往东往北皆是渡口,西南两方各有三座城门,一大两小,南方主门称吉祥,西方主门称如意。正如佛都百姓口称的少林往往是指那座千年古刹一般,这座城才是青城居民对于青城派这个称呼的认知。

沈玉倾在马车内沉思,对于谢孤白和朱门殇说的话,他并不全信。他欣赏这两人,也有心拉拢,但若他们真是夜榜奸细……

在下一位点苍使者来到前,最好能查明真相。

马车停在钧天殿前。青城起源的青城山是道家圣地之一,早期的青城派与道家颇多渊源,然而早在两百年前,青城一派便脱道入俗,成了传统武林派门,只是怀念故旧,青城内的楼堂居所仍旧多以道家典故命名。

沈玉倾刚下车,两名弟子便上前恭迎。沈玉倾问道:“爹在里头吗?”

一名弟子道:“掌门在长生院歇息。他吩咐过,若少主回来,请少主在谦堂稍候。”

钧天殿是青城公办的地方,谦堂是钧天殿右首一间房间,是掌门私下与派内重臣商讨事情的地方。点苍使者遇刺是要紧事,沈庸辞约在谦堂,可见慎重。

沈玉倾挥手让两名弟子退下,进了钧天殿,往谦堂走去。刚进门,忽被一个声音唤住:“玉儿。”沈玉倾听声音,知道是母亲楚夫人,回头唤了一声:“娘!”

楚夫人问道:“查得怎样?”

沈玉倾道:“还没有眉目。”

楚夫人皱起眉头,道:“你爹昨晚没好睡,我劝他安心,一个使者死在青城道上,点苍面上是不好过,不过又能怎地?点苍真想闹事,青城就怕了他吗?”

楚夫人本名楚静昙,是前任峨眉掌门慧逸师太的二弟子,年轻时便是个直来直往不让须眉的飒爽侠女。至于沈庸辞,虽是青城掌门之子,但温文尔雅,像个书生,无一点江湖习气。沈庸辞随父亲前往唐门时对楚静昙一见倾心,峨眉是唐门辖下,为免争议,于是先向冷面夫人求赐婚。冷面夫人只说楚静昙心高气傲,非她所能左右,要沈庸辞自个问去。

唐门一会,楚静昙本对沈庸辞颇有好感,听说他前往唐门求赐婚,顿觉他无能胆怯,是个绣花枕头,不免鄙夷起来。没多久,沈庸辞果然备了一斛明珠、一对崆峒巧匠精铸的腾龙凤舞剑和一本飞叶十九剑剑谱,亲自送到峨眉作为聘礼。

据说楚静昙看到这丰厚的聘礼,只是淡淡说道:“明珠无用,宝剑空利,楚静昙难嫁登徒子。”说罢,拾起一颗明珠掷向沈庸辞。

她这一掷用了峨眉密传的“一掷千金”手法,去势又快又急,若是暗器,真能把肋骨打折。此时沈庸辞距她不过三丈距离,顺手抄起腾龙剑,使了飞叶十九剑当中一招“飞叶碎花”,一剑刺出,恰恰将明珠从中剖成两半。

沈庸辞拾起地上两半明珠,弯腰对楚静昙行礼道:“飞叶传讯,名锋定情,沈庸辞不为薄情郎。”

这一剑展示了沈庸辞与外表不符的高超剑艺,也顺口对上了楚静昙的话语,当即掳获芳心。楚静昙将明珠与剑谱一并留给峨眉派偿还师恩,只带走了腾龙凤舞剑与那一对对半剖开的明珠,嫁给了沈庸辞。此后,龙凤双剑便是他们夫妻佩剑,那颗被剖开的明珠则分别镶在一对巧匠铸造的神龙探珠簪上。

这段求亲佳话在武林中广为流传,气杀了一群早对楚静昙有心的江湖豪侠,据说就包括了现今点苍掌门诸葛焉。当时还是世子的诸葛焉为了追求楚静昙,曾上峨嵋邀她游历江湖一年,不知为何最后不欢而散。

沈玉倾常听派中故老提起父母成婚往事,每每问及,楚静昙都有些不好意思,反倒是沈庸辞哈哈大笑,说你母亲当年肯定是存心放水,特地挑了最大颗的珍珠来丢,不然只怕还娶不到这娘子。这番话自然引来了楚静昙的白眼,说他得了便宜还卖乖。

楚静昙年轻时甚是气傲,嫁入青城后不想妻凭夫贵,要求无论内外皆以本姓称呼她,是以武林中均称她“楚夫人”。如今她虽年纪渐长,过往血性消磨不少,仍是直爽豪迈。沈庸辞性格谦冲平和,待人以宽,是以青城中人比起掌门,还更怕楚夫人一些。

沈玉倾知道母亲性格,只道:“人终究是死在青城道上,对诸葛掌门不好交代。若能少一事,何必多一事?”

楚夫人道:“我也不是说这事不要紧,但真值得烦你爹一夜?”

沈玉倾笑道:“娘心疼了?”

楚夫人笑骂道:“轮到你来调侃娘了?赏你个耳刮子。”

沈玉倾笑道:“娘舍不得。娘放心,这事孩儿会处置。”

楚夫人道:“唱出大戏瞧瞧,别让叔伯辈瞧不起。”

沈玉倾知道楚夫人话中意思,心下一沉,只得答是。楚夫人随后又叮咛了几句,这才离去。

沈玉倾到了谦堂,先自琢磨了会,听到脚步声,忙站起身。三名贵装中年人依次进来,沈玉倾问安道:“爹,大伯,傅老。”

为首一人身材高瘦,风姿隽爽,正是沈玉倾的父亲沈庸辞。他虽年近五十,外表上倒似三十开外。第二人较矮些,约五十多岁年纪,面貌与沈庸辞有几分相似,书卷气少些,却多了些英气,乃是沈庸辞的亲兄长,名唤沈雅言,是现今青城的二把手。第三位看起来又更年长些,披发长须,灰白斑驳,体型甚是魁梧,乃是青城耆老傅狼烟,论起辈份还在常不平等人之上,也是青城刑堂主事。

等三人坐定席次,沈玉倾这才坐下。沈庸辞问道:“查得怎样了?”

沈玉倾摇头道:“孩儿无能,还没查到线索。”

沈雅言不悦道:“怎么查了半天,还是没有线索?”

沈庸辞道:“这是要紧事,不用几天消息就会传回点苍,第二批使者转眼就到,就算交不出人来,起码也要给个交代。”

沈玉倾道:“这事得分两部分查,第一自是凶手。夜榜买命早不足奇,得知道是谁下的手。使者是今日卯时遇刺,使队乱了阵脚,在中途耽搁了会,孩儿接到消息,即刻派人把附近搜了个遍,没查到可疑的人。点苍的车队午时抵达青城,当下就把尸体交给刑堂查验,剩下的部分……傅老,你来说吧。”

沈玉倾看向傅狼烟,傅狼烟道:“尸体已经送到刑堂查验,之前便禀告过掌门与少主。使者是胸口中箭而死,瞧这手法,应该是夜榜里的箭似光阴。”

沈雅言道:“箭似光阴?有七年没听到他消息了吧?还以为不是退隐便是伏法了,没想见如今又重出江湖。”

傅狼烟道:“此外还有一奇。”

沈庸辞问道:“哪里奇?”

傅狼烟道:“没有凶器。”

沈庸辞皱起眉头,问道:“没有凶器?”

傅狼烟道:“众所周知,箭似光阴所用之箭与寻常不同,非羽竹所制,而是以细长的中空铁管作为箭身,前接精铁箭簇,灌以浑厚内力,连最硬的头骨也能贯穿。”

沈玉倾道:“孩儿是第一个抵达车队的,当时只见使者尸体胸口上有伤口,未见箭矢。照旁人描述,当时只听到破空声响,接着便是使者哀嚎。”

傅狼烟接着道:“尸体上有洞,疑似箭伤,但不见箭似光阴惯用的弓箭,所以说,找不着凶器。”

沈玉倾听出关窍,问道:“疑似箭伤?难道不是箭伤?”

傅狼烟道:“这事还来不及告知少主。刑堂后来查验尸体,伤口与箭伤有九成相像,但边缘粗糙,不仅与箭似光阴惯用的铁箭不同,与寻常弓箭也不同。”

沈庸辞问道:“那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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