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豪客(1/2)

昆仑八十五年,秋,八月

杨衍进了城,趁夜敲了铁铺的门。铁匠掌了烛火开门骂道:“哪个横死的不给人睡!”定睛一看,烛光月色下,杨衍满嘴伤疤,双眼血红,当下吃了一惊,手上的烛火险些落了。

杨衍径自走入铁铺找兵器。铁匠知有变故,问道:“杨公子,发生啥事了?”杨衍并不回话,先是挑了把剑,拿着不趁手,又挑了一把稍细点的。铁匠上来要问,杨衍从怀里掏出几两银子,那是他从家里找出的全部家当,拣了一颗碎银放着就离开了铁铺。

铁匠怔了一会,听得里头媳妇喊道:“谁啊?”铁匠回了句:“没事!”他关了门,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杨衍提着剑,他记得黑袍人的北方口音,就望北而走。

庄院的工人见杨正德与秦九献连着两天没来上工,正在纳闷,城里便传出杨家灭门的消息。原来今早铁匠去了一趟杨家,回来便将消息散出去,又通知了丐帮管事的崇仁分舵主。

杨正德平素与人为善,众人听说消息,群情激愤,又想秦九献同时失踪,登时怀疑起来,纠众往秦九献住所找去,结果却是人去楼空。街坊只说秦九献昨晚出门后便未再回,只知道他原是临川人,余下一概不知,众人更是怀疑。当地管事的丐头疲癞派人往上报了灭门的事,称秦九献为疑犯,现正追捕,对杨衍行踪却不闻不问。

杨衍离了城,沿途问路。但他手持兵刃,形状可怖,又满颊是伤,一开口就牵动脸颊与舌头的伤口,声音诡异,路人纷纷走避。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心善的大婶见他可怜,听他说话,又关心他,杨衍只问道路,余下都不答。那大婶只得告诉他,沿大路往北就是临川,至于他所说的黑袍人却是未曾见到。

崇仁县距离临川只有几十里路。人说抚州是七山一水两分田,走的虽是丐帮修筑的驿道,仍是崎岖。杨衍只是走,渴了就找水喝,直走到中午,突感一阵晕眩,原来他一日未食,早已饿得头昏。杨衍这才想起自己只带了盘缠,却没带干粮,看到不远处有家野店,便往那处走去。

野店中,几名路客纷纷看向他来。此时杨衍伤口化脓,一碰热食便血流不止,于是买了几个冷包子作干粮。他一咀嚼,牵动脸颊齿龈上的伤口,每嚼一下都如刀刮针刺般疼痛,只得和着水囫囵吞下。

他备好干粮,跟店家买了水壶装水,又接着走。走没半个时辰,突然后脑一阵重击,他还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几名歹徒一阵拳打脚踹,将他打倒在地,又伸手进他怀里掏他钱袋。杨衍死命握着怀中那绣花针球,直把掌心手指都扎出血来。那群劫匪扳不开他手指,又怕人来,匆忙间只抢了钱袋跟那面令牌便急忙逃离。杨衍勉力站起,看背影是野店那几名路客,知道追之不及,又一跛一跛地往临川走去。

入了夜,杨衍用剑割了芒草作床被,就在道旁野宿,幸而未遇毒蛇猛兽侵扰。就这样走了两天,第三天中午才到临川城。

昆仑共议后,丐帮的势力占了浙江、福建、江西三省,江西以抚州作为重镇经营——丐帮早年以行乞聚落,帮内多为目不识丁的武人,历任帮主便以兴文为重任。临川古有才子之乡的美誉,江西总舵便在此处。自然,也因同一个理由,浙江绍兴成了丐帮总部所在。

两日里赶了几十里路,杨衍又疲又累,全身酸疼。他伤口未经医治,又睡在脏污之地,竟已长出蛆来,爬了满脸,城里人见他形貌纷纷走避。他环顾四周,自然见不到仇人,经过一间大院落,听得有争吵之声,也无心去管。一瞥眼,巷弄中隐约见着一个熟悉背影,他正要快步上前,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倒了下去。

“你这个骗子,流氓!哎……有人昏倒了!”

这是他昏迷前最后听到的声音。

※※※

再睁开眼时,杨衍先看见一个背影。

那是个老人的背影。

杨衍立刻伸手去摸自己怀中的绣花针球,见球仍在怀中,心下一安,又去找他的剑。

他的剑呢?杨衍不由得喊了出来,但口中发出的却是□□声。

老人回过头,忙上前安抚他道:“别乱动,歇着。”

杨衍挣扎着环顾屋内,老人问道:“你找什么?”随即醒悟,从床下摸出剑来,问道,“你找这个?”

杨衍抢过剑来,紧紧抱着,正要开口,老人却按住他胸口道:“嘘,不要说话。你舌头受了伤,少开口,多休息。”

杨衍摇摇头,他抱着剑想起身,但浑身酸软疼痛。

忽听“呀”的一声,房门打开,一名少女端着汤药进来。这少女年约十七,体型福泰,比杨衍矮,看起来却比杨衍重些。

老人把杨衍扶起,说道:“我姓孙,是个大夫,这是我孙女阿珠。”听到对方是个大夫,杨衍这才发觉脸上已经上了药。

阿珠道:“别动,我喂你喝药。”说着便将汤药一匙一匙喂给杨衍。杨衍看着阿珠,想起杨珊珊死前那一抹微笑,眼眶忽地一红,挣扎着喊了声:“姐……”

他说话发音不清,阿珠听成了“谢”字,忙说道:“不用说谢,这是该当的。”

杨衍收起情绪,想掏银子,这才想起身上银两早被洗劫一空。孙大夫见他神色,猜出情由,说道:“我虽不知你身上发生何事,也无意细究,只是你的眼睛……”顿了顿,又道,“你伤得太重,又没及时医治,种下病根,以后脸上留疤,说话不利索都是难免的,但性命却是无碍。你有什么私事未了,若是不便交代,也都等伤好再说。”

自几天前家变以来,杨衍首次接受别人的善意,不禁感到一股暖流在心。但他无心养病,只想早日找到仇人报仇。

孙大夫道:“你好生歇息,我们不打扰你了。”

杨衍又睡了一觉。他伤口溃烂发炎,一动便全身疼痛,将养一天,病情反复,时而昏迷,时而清醒。

第二天醒来时,孙大夫正在熬药,见他起来了,问道:“你怎样?”杨衍全身无力,孙大夫替他把脉,杨衍见到孙大夫脸上一块青肿,伸手指了指,孙大夫说没事。杨衍心下狐疑。阿珠此时进来,手上拿着一个包袱,问道:“这是不是你的东西?”

杨衍一看,包袱中放着的竟是他前两天被抢走的碎银子跟那面令牌,心中更是疑惑。

孙大夫问道:“哪找来的?”阿珠道:“就放在咱们家门口,也不知是谁送来的。”

杨衍指着银子,又指指孙大夫,孙大夫知道他意思,掂了一小块碎银道:“我就收你药钱,剩下的你留着吧。”杨衍甚是感激,但仍不知为何令牌与银子会回来。

孙大夫离开房里,杨衍指指自己脸上,又指指门口,意是询问阿珠,孙大夫怎么受的伤。

阿珠见杨衍问起,噘了嘴怒道:“城里来了个骗子,又霸道,抢了病人不说,还伤了爷爷。”

杨衍好奇,指指阿珠,比个张嘴的手势要阿珠细说。

原来孙大夫是城内有名的仁医,救病医伤,遇到穷苦的就只收些药钱,生活家计多靠替城内的朱大户一家看病所得。

大概一个月前,朱大户新娶的小妾突然生了恶疾,说胸闷气喘,日夜煎熬,不能与朱大户行房。朱大户着急,请孙大夫诊治,孙大夫医治许久,始终不对症。

约莫半个月前,来了一个名叫朱门殇的走方医生,自称祖先为富不仁,授业师父交代要义诊三年,所以看病不收诊金,只收药费。他听说了朱大户家小妾的恶疾,登门拜访。朱大户也是病急乱投医,请他进去,诊过之后,说朱夫人是阳精蓄体,阴阳不容,水火不调,所以得了心疾。

朱大户问:“什么是阳精蓄体?”

朱门殇便问:“朱大爷你办事时,是否阴阳倒悬?”

朱大户不好意思,道:“确实……有几次。”

朱门殇道:“只怕不是几次而已吧?”

朱门殇见朱大户只是讪笑,便接着说:“老爷你体旺精盛,就是说你太过威猛,阳气太旺。正常人交合是男上女下,那阳气由牝户入,而由七窍出,但你阴阳倒错,夫人承受不起,阳气化消不了,便积蓄在体内。这病要好,需得导引阳精。”

说完,朱门殇让朱夫人立起身子,取了一根三尺长针,在夫人背后攒弄。用这么长的针医病当真前所未见。也不知他从朱夫人后背哪个穴道刺入,左手夹住针,右手突然拍向朱夫人胸口,那根针突地一下就从胸口穿出。他就这样两手在胸背处夹着针,随即左手一抽,右手一放,那针就收了回去。

朱门殇道:“我已帮夫人穿孔泄气,但要痊愈,还得吃我祖传秘方。只是这药材不便宜,需得三两银子一帖,早晚服用,方能痊愈。”

朱大户见了他这穿针入胸的神技,被唬得一愣一愣。这名小妾是他新娶,最是疼爱,莫说一天六两银子,便是一天六十两银子也愿出。

朱门殇又嘱咐道:“夫人之病乃因交合而起,若未调养好便行房,病情恐会恶化。若倒过来,害你积蓄阴气,只怕……”

朱大户忙问:“只怕怎样?”

朱门殇举起食指朝天,又向下一勾。

朱大户惊道:“难道会倒阳?”

朱门殇点点头,朱大户忙道:“不犯戒,绝不犯戒!”

之后朱门殇送来药丸,果然一吃见效,朱夫人身体渐可,朱大户每日奉送银子,不在话下。

孙大夫一听此事,当真是岂有此理。他对阿珠道:“这人是个骗子,行话叫‘做大票的’。天底下哪有三尺针灸之理?又哪有穿胸针的法门?那是骗术的一种。那针共有两截,一截是给人看的,长约三尺,后粗前窄,里头藏有机关,戳入背心,前端便缩入,他再趁着胸前一拍,将另外一截针夹在指缝中,看上去便似穿过胸口。病人被他在这一拍,哪分得清胸口的疼痛是被针戳还是巴掌打的?至于阳精蓄体的医理,更是胡说八道,当真胡说八道!”

阿珠又问,那为何朱夫人吃了药会见效?

孙大夫答:“那是江湖走方术士的偏门,又称‘顶药’,多以水银、罂粟等物炼制,服下后各种病症都能缓上一些,但不治本,多服更是伤身。”

孙大夫又说:“那个朱门殇说他施医不施药,什么药材要三两银子一帖?再说,他若真不收钱,怎么不在自己乡里行医,又怎么不开医馆,成日……就住在群芳楼里?”

孙大夫去到朱家力谏,朱家不信,他又去找朱门殇理论,朱门殇反笑他:“有火点子不挣,尽费些功夫在水码子身上,难怪治不了杵儿。”这又是江湖骗子的行话,有钱的叫“火点”,穷人叫“水码子”,挣钱叫“治杵儿”。孙大夫更确信他是骗子,只是朱大户不听劝,反被朱门殇诬赖自己眼红。也就是那天,杨衍恰巧昏倒在朱大户屋外,被孙大夫救了。

杨衍想想,原来当天听到的是孙大夫跟那名骗子的争执,看来自己当时是倒在朱大户家附近了。

阿珠又说道,今天孙大夫又去群芳楼跟朱门殇理论,却被他一把推开,撞到门板上,受了伤。

杨衍此时最听不得这种恃强凌弱的事,不由得怒火中烧。他向来脾气刚烈,家门遭变后更是如火浇油。

突然听到门外孙大夫的声音慌道:“你来干嘛?”又听一个声音道:“惦念你前些天捡的那个娃,特来看看。”

只见一人直直走进屋来,孙大夫拦不住他。杨衍看那人,下巴细长,斯文脸上带着几分粗犷,尤其一双浓眉特别醒目。孙大夫拉着那人道:“这孩子没钱,你莫要惹事!”阿珠拉拉杨衍衣角,眼神示意,原来此人便是朱门殇。

朱门殇上下打量杨衍,又靠近他身上嗅了嗅,杨衍觉得他冒犯,又厌恶他欺负孙大夫,握了剑,骂道:“滚开!”一剑砍去。他无意伤人,只想吓唬对方,让对方吃点小苦头。但他伤病未愈,这一剑歪歪斜斜,甚是无力。

朱门殇轻轻巧巧接过剑,骂道:“小王八敢伤人啊!”他身材瘦长,力气却大,双手一拉就把杨衍提起。孙大夫忙道:“他是个孩子,又是个病人,你别伤他!”

杨衍双脚悬空,身上东西落了一地,连那块令牌也掉在地上。朱门殇低头捡起,笑道:“原来是个火点。”转头对孙大夫道,“这病人归我了。”

孙大夫急道:“你怎能这么霸道?”

朱门殇道:“我便霸道了怎样?这小子拿剑伤我,我带他去丐帮,看看怎么评理!”

孙大夫道:“他就是个孩子,又没钱,你拿他干嘛?”

朱门殇道:“嘿,你说我是个骗子?这孩子要是医死了,我赔命,要是医好了,你别再去朱家找我麻烦!就你这穷酸样,他的药钱你得贴多少?我是帮你省,不知好歹!”

杨衍要挣扎,无奈全身乏力,朱门殇将他手中剑夺了,将杨衍甩到肩上,就如挎包袱一般。他动作粗暴,杨衍给他一甩,登时昏了。

朱门殇头也不回,大踏步走了,孙大夫与阿珠怎么也拦不住。

※※※

杨衍感觉自己像是躺在一团棉花上,软软的,温温的,又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他张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拔步床上,床顶绘有牡丹纹路,床柱上片片绯红纱幔,又见周围摆饰尽是花瓶玉器,还有一只雕工精细的香炉,袅袅升着青烟。他出身贫困,哪见过这等华丽气派?恍惚间只觉是仙境。

忽然,风卷纱幔,缓缓飘起。杨衍转过头去,只见帘幔过处,一条纤长身影站在桌案前,周围粉末纷飞,白雾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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