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道寻佛(1/2)

昆仑八十三年秋,八月

觉空回到少林,结束了一场闹剧,据说包含子德在内的五名俗僧领袖都被严厉喝叱了一番。

然而,少林的隐忧并没有随着那场闹剧一同结束,或者说,正俗之争自膳堂中那场斗殴开始,到今日彻底变成暗地里的角力。

而少林寺的另一个隐忧……

觉生知道自己捱不过今年冬天了。

生死本是小事,他坦然面对,只是回想自己在二十二年前接下方丈之位时,前任方丈对他殷殷嘱咐,重点只在一句话:

“抑俗僧,扬正僧。”

然而他并不这样想,少嵩之争殷鉴不远,若无俗僧协助政务,少林只怕日益衰败。正僧中虽不乏如觉见、觉如这等干练之人,但精修佛法且兼具手腕才能者又岂是容易找的?就说觉云,贵为文殊院首座,虽然持戒具足,修行不懈,但性格一板一眼,聪明有余而不通世故,除了能在文殊院掌管经书武典,放去地藏院,只怕连个堂僧的俗务都干不好。

是以他继任方丈后反而极力拔擢俗僧,力求正俗公平,本以为可借此消除正俗之间的隔阂,没料想正俗之争不仅没在自己手上弥平,反倒日益加剧,自了心失踪后,短短几年,竟已不可收拾。

自己是哪里做错了?

他叹了口气。这位七旬老僧一生慈悲为怀,直至大限将至,缠绵病榻,仍关心着少林的未来。

该是立方丈的时候了。四院八堂当中,谁是最好的人选?

觉空的能力毋庸置疑,这些年仰仗他方能使正俗相安无事。觉空是心怀少林的,然而他是俗僧,于佛法上的参悟只怕比文殊院的一名堂僧都不如。自己已经打破够多的规矩,若是连方丈一职传正不传俗的规矩也打破了,让不是和尚的和尚当了方丈,少林还有资格自居佛门正宗吗?

假若俗僧不考虑,那唯有从六名正僧中找寻。

论辈份、资历、修行,觉观都是最佳人选,但这把窝里刀,让他当上方丈,只怕更会加剧正俗之争。而他似乎也以打压俗僧为己任,上个月的胡闹便是因他拨弄,这样的人……

觉生摇摇头,觉观绝不可行。再来是觉云……觉云不善俗务。觉明太过优柔。觉广……以拔舌菩萨的冷嘲热讽,真让他当上方丈,之后昆仑共议不知会得罪多少门派……

文殊院三僧既然不可选,那剩下的唯有觉见与了证。了证资历浅,无担当大任的气概,馒头扛不住少林寺的重担。那只剩下觉见了,觉见……

觉见对俗僧虽有偏见,但素来以大局为重,俗僧易名,唯有他与觉明两名正僧反对。比起觉明的优柔寡断,觉见虽不善谋,却能断,只要他跟觉空能好好合作……

想到这,觉生胸口一紧,忍不住咳了几声。

觉见与觉空素来不合,这他也是知道的。

要是觉如还在……觉如还在……觉生感叹,假如觉如没倡议俗僧改名,没有因了净之事被放逐,这名长袖善舞的正僧或许是接任方丈的最佳人选。

其实还有一个人,或许那才是最佳人选,那便是与觉如同在观音院的觉闻。觉闻是俗僧,但修行勤奋,觉空不仅不会为难他,反倒会为他筹谋策划。他不似觉空那般立场分明,少与人往来,在俗僧中也没结党成派,比起觉空可能遭遇的反对,唯一会因为觉闻当上方丈而不满的人大概只有觉观。

只是觉闻性情温和,当上方丈,势必沦为觉空的傀儡。这是小事,或许还是好事。

可惜……觉闻终究是俗僧。

是时候决定了,觉生召唤服侍僧备好笔墨及金漆丹纸,传唤四院首座前来。

“我死之后,由觉见继任方丈。”觉生说道,他的声音已渐渐虚弱了,“四位首座有意见吗?”

觉观一开始便知道自己不是人选,他原本期望觉如继任方丈,觉如却因了净一案被流放,这事惹得他极度不快,所以刁难了平。只是觉见也是正僧,又向与觉空不合,由觉见担任方丈也是能接受的人选。

觉云压根不想离开文殊院,只要不是俗僧接任,他都乐见其成。

子德是唯唯诺诺的人,只要觉空说好,他便跟着说好。

至于觉空……

觉空清楚方丈的思路,觉见成为新任方丈早在觉空预料之中。一个不算好,也不算太差的人选,改变不了少林寺的困境,也不会闹出更糟糕的事情。觉空并不在意,解决少林困境的人一直都是他,这之后是他的传人,不是任何一任方丈。

所以他只是轻轻点头。子德见他点头,便跟着称是。

觉生写下觉见的名字,用方丈佛印盖下金漆,交由文殊院首座觉云送去方丈院中保管,待自己圆寂后再取出公布。

觉云先行离去,觉观说了几句要方丈保重之类的话后便与子德先后告辞,只剩下觉空一人。觉生见觉空尚未离去,知他有话讲,问道:“觉空首座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你不杀觉如,便不该流放他。”觉空道,“把所有罪责推给了净,一力袒护觉如,今天也不至于如此困窘。”

觉生躺在床上,望着屋顶,淡淡道:“不流放觉如,俗僧不服。”

觉空冷冷道:“现而今俗僧服了吗?正僧服了吗?你这两面讨好的性格,几十年不改。”

觉生叹口气道:“不是人人都似你这般果决,对错之外,还有心里那道坎。”

觉空道:“你的那道坎,是佛祖,还是少林?”

“都是。”觉生道,“到了此时你还要与我争论?”

觉空静静看着眼前这人。觉生大他十四岁,早在他剃度以前两人便已熟识,那时觉生还是观音院首座,他则是正业堂的入堂居士,觉生在政事上遇着疑难便向他请教。入堂之后,觉生不仅没有因他俗僧的身份打压他,反而一路将他拔擢至普贤院首座,这数十年风雨同渡,实有深厚感情。他非正僧,于生死之事不能如此豁达,此刻挺拔的腰杆竟有一丝动摇,饶是如此,他仍说了该说的话:“你该选觉闻,甚至觉观都好些。”

觉生道:“你若真不赞成,方才怎不反对?”

“我若劝得动你,觉如早死了。”觉空双眉低垂,说了句,“方丈保重。”便即起身离去。

觉生忽道:“你也该是找个传人的时候了。”

觉空停下脚步,似在思考。

“你向来知道该怎么做。”觉生道。

觉空点点头,昂首而去。

觉生望着觉空背影,又是一声感叹。

另一边,觉云拿着金漆丹纸来到方丈院,那是方丈公办之处。他关上房门,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来到书桌上一尊小弥勒佛像前,伸手一扳。书桌上浮出一个暗格,那是放置易筋经的地方,全少林寺唯有方丈与文殊院首座知晓这处机关。

觉云把金漆丹纸放入暗格中,又扳了一下佛像,暗格关上,外表一如初时。

觉空离开了大雄宝殿,他理解觉生的担忧与期盼。接任方丈的觉见今年五十七,会是最后一任执掌少林大位的觉字辈僧人,之后便是了字辈僧人。了平虽然办事利落,但机警不足,短于谋略,才会被觉观玩弄于指掌之上。

这趟去点苍,点苍向来传长不传贤,这在九大家是罕见的。青城、华山传嫡贤,唐门从子侄辈中择贤,少林、武当、丐帮俱是掌门点选,衡山是掌门举荐长老同意,崆峒是议事堂十六席共同推举,唯有点苍还守着旧规矩。新任的点苍掌门是前任掌门长子诸葛焉,他一眼就看出这人性格浮夸,好大喜功,倒是他弟弟诸葛然会是个厉害角色。

择选传人,不可不慎。方丈要他找一个传人,自然不是代表俗僧,甚至,是一个不代表正俗双方的僧人,或者说,能同时代表正俗双方的僧人。

栽培一个正僧弟子,像当年子秋栽培自己那样栽培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交给他继承。

要能得到正僧的信任,又能有足够的手腕控制俗僧。

了净是个人才,可惜,被觉如糟蹋了。

另一个人才……

他想起了明不详。

觉空召见了明不详,他们的对话很简单。几句寒暄后,觉空问明不详:“你对你师父了心的事有什么看法?”

明不详道:“我想师父或许不会回来了。”

觉空又问:“你觉得寺里对你师父的处置妥当吗?”

觉空问的自然是普贤院最后的批示:斗殴致死,有疑待查。

明不详摇摇头道:“不妥。”

觉空又问:“那怎样才妥当?”

明不详道:“了心杀人,通令缉拿。”

觉空道:“那可是你师父,真相未明前,你就说他杀人?”

“师父不会想见少林因他而起正俗纷争。”明不详说道,“只说缉拿,没说刑立决,找到师父便可找着真相。即便师父像现在这样失踪,也只算个悬案。”

觉空点点头,他对明不详的回答满意,又问:“你决定剃度了吗?”

“还没。”明不详道,“弟子想离开少林。”

中秋节前,明不详拜访觉见。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拜访觉见。

“你要离开少林?”

“是。”

“你孤身一人,何去何从?”

“师父们不是常说,依心而去,依佛而从?”

“你才刚满十六,现在离开少林太早了。”觉见说道,“神通藏还有许多武学宝典,众多经书,你还未学全呢。”

“比起这天下,文殊院的藏书算少的。”明不详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知行合一。”

觉见想起觉空曾经召见过明不详,起疑问道:“是觉空首座对你说了什么?”

明不详道:“首座只问我想不想剃度。”

“你怎么说?”

“弟子也说想离开少林。”

觉见叹道:“我原以为你会留在寺中,剃度出家。”

明不详道:“弟子自幼在少林生长,少林就是弟子的家。在少林剃度,是在家还是出家?”

觉见听出明不详话中有话,笑道:“你的意思是,没见过这天下,出家也没意思?”

明不详道:“世尊悟道,也要经过天魔扰乱。”

觉见笑道:“你是要去给天魔试炼试炼吗?”

明不详道:“说不准是弟子当天魔试炼别人呢。”

觉见哈哈大笑,他看着眼前这少年,比起三年前初见时更加挺拔秀美。明不详禀性纯良,天资聪慧,于佛法领悟甚深,若能留在寺里,那是正僧的福气。他本想好好磨练磨练他,但如明不详所言,留在少林寺终究少见了世面,即便出家,极可能也成了认死理的正僧。

与其如此,不如让他见识江湖险恶,人心难测,若能更通些世故,他日再回少林,或许便能成为之后正僧的栋梁支柱。说到底,少林面临今天这样的窘境,实是正僧缺乏如觉空一般干练精明的人物。

“外头有许多人情世故不是寺里可比拟,世途险恶,你要小心。”

明不详道:“弟子明白。”

“几时要走?”觉见又问。

明不详道:“或许是明天,也可能是几年后,依心而去。”

觉见点点头,算是允诺了,又问:“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明不详又道:“弟子还有一个问题。”

觉见笑道:“什么问题?”

“住持认为,如何方能消弥正俗之争?”

“怎么突然问这个?”这问题倒使觉见措手不及了,他想了想,回道,“正俗各安其分,便能弥平。”

“正俗的本分是什么?”明不详又问。

“俗僧协助正僧便是本分,正僧专注修行便是本分。”说到这里,觉见又道,“只是认分两字却不容易。你怎会问这个?”他又问了一次。

明不详答道:“只是有感于寺内纷争,思之无措,心想住持或有见解。”

觉见笑道:“我要能有见解,寺内也不会这么多纷扰了。”

明不详道:“住持说本分,佛经又说众生皆有佛性,既然都有佛性,那便都能修行,为何俗僧不能修行?”

觉见回道:“不是说俗僧不能修行,觉闻住持便是守分的俗僧,勤于寺务,又不荒废修行。但此等人凤毛麟角,罕见罕得。”

明不详说道:“修行是人人平等,是否正僧更该助俗僧修行?”

觉见哈哈大笑道:“他们若肯修行,少林寺还怕没人教吗?子德首座几时问过修行事了?他出家后孩子都不知生过几个。他们不愿修行,怪得了别人吗?”

明不详道:“是否佛与少林真不能分?名相是虚,少林是虚,佛亦是虚,以虚度虚,岂不执着痴迷?”

觉见惊道:“详儿,你这话忒也糊涂。少林以佛起家,是天下释众依归,若因俗僧之故,我等正僧便退出少林,他日衡山亦复如是,更他日,古刹名寺中僧人个个退让,天下何来寺宇,又何来僧宝?须知名相虽虚,僧宝是真,无三宝则佛法灭,佛法灭,众生何时方能解脱?”

他说得严厉,明不详却未见惊慌,只是伏首于地,说道:“谢住持开释,弟子明白了。”

觉见点头道:“你年纪轻,思虑本有欠缺,这是小事。觉明住持对你甚是器重,你在正见堂洒扫数年,又在他那当过入堂居士,临走前可得知会他一声。”

明不详称是,行礼告退,径自往正见堂去了。

觉明得知明不详要离开少林,也甚是讶异,问道:“想清楚了吗?你才刚满十六。”

明不详道:“弟子深思熟虑过了。”

觉明点头道:“也好,也好。因缘和合,缘来则聚,缘灭则分。你当谨记,诸恶莫作,诸善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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