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老师(1/2)

桌上铜灯多点了几盏,暗室也明亮了起来。

鞭子、刀、木杖、锤子……

地上乱七八糟一片狼藉,墙砖石屑簌簌掉了一地。裴云暎把掀翻的桌凳重新扶好,桌上尘土也擦净了。

方才绿衣护卫进来,恭恭敬敬递上一只红木托盘,将上头盛着的茶壶与杯盏放下,低头退了出去。

裴云暎在桌前坐下。

他嘴角微肿隐有血痕,唇边一片乌青,神色倒是泰然,提起茶壶斟了盏茶,往桌对面一推,笑道:“严大人,喝杯茶下个火,别气了。”

在他对面,严胥坐了下来,他倒不曾受伤,脸上干干净净,只是身上皱巴巴的衣袍泄露了方才曾在这里与人交过手。严胥目光扫过面前茶盏一眼,冷笑道:“怎么不摔杯子了?”

她微微仰着头凑近他,能闻得见对方身上清淡的冷冽香气,若有若无。

何况多年前,陆曈才九岁,在此之前并未听过她精通医理,陆家也无大夫,何来天赋秉异说法?

处处离奇。

大梁朝中上下,无人不晓殿前司的裴殿帅与枢密院的严大人水火不容,是看见对方倒霉不落井下石都对不起自己的死对头。这固然有那桩陈年旧事在其中搅动的缘故,不过官场中人心知肚明,最大的原因,还是殿前司与枢密院本身地位的微妙。

他特意在右掖门东廊下巡走一圈,使得路上无数人都瞧见他嘴角淤青,直到夕阳渐落,才不紧不慢回了殿帅府。

少年时的他为这秘闻悚然,因此质问裴棣,裴棣的反应却出乎他意料,以至于他在祠堂母亲的牌位前彻底失望,心中就此与裴棣父子情分断绝。

他抬起眼皮:“这就是你挑的世子妃?”

那时候日子一夕之间突然变得格外漫长,裴云姝哀思过重,日渐消瘦,他尽力使自己振作不至沉溺悲痛,却在偶然之间得知一桩隐秘传闻。

他撑着头,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嘴上叹道:“话虽这么说,但听见我这么叫你,难道你心中没有一丝丝窃喜吗?”

她只是想和爹娘道别,否则无缘无故消失,家里人会担心的。

从严胥府邸出来,裴云暎没有立刻回殿帅府。

什么微风,什么涟漪顷刻消失无踪,陆曈扔下手中竹片,冷冷道:“你自己来吧。”

裴云暎不说话了。

他讽刺:“喊打喊杀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弑师了。”

屋中沉默。

“你这位恩人,结仇不少。”

幂篱下的女子像是笑了:“不行哦。”

裴云暎垂下眼眸。

找到的线人说,陆家自言,当年的陆三姑娘是在大疫后被拐子拐走了,至今不知所踪。然而被拐子拐走的稚童下场大多凄惨,陆曈却在七年后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着实显眼,很难让人不联系到七年前陆家在那场疫病中的全身而退。

“这么些年,不见你对别人上心。”

她说:“这是你与我之间的秘密。你爹娘连服七日解药,疫毒自除。但若你泄露秘密,最后一日,解药变毒药,你一家四门,一个也活不了。”

妇人笑了起来,像母亲宽容不懂事的孩童稚言,摸摸她的头,语气温柔得近乎诡异。

他笑着回答:“我与她之间,清清白白,纯洁无暇。”

“你又回去见严胥了?”

裴云暎:“哦。”

他叹了口气,像是早已料到如此,正要拿起竹片继续,陆曈忽然伸手,接过他递来的竹片,抬手抹在他脸上。

眼前突然浮现起芸娘戴着幂篱的影子。

裴云暎一怔。

想了想,裴云暎伸手拿起药瓶,拔开药塞,拿起陆曈递给他的竹片,用竹片沾了药泥往唇角抹。

他直觉不对,“要收徒大可光明正大,何故悄无声息。”

青年的话平淡温和,却让陆曈睫毛一颤。

段小宴还在大惊小怪:“打人不打脸,这么重的伤难道不应该找人赔点毁容钱吗?哥你告诉我,谁打的你,我马上写状子告他!”

竹片被放回桌上,白瓷药瓶在灯色下细润生光。

裴云暎点头,嘴角一勾,“我娘要是还活着,看到你把她的画挂在书房精心收藏,说不定会后悔当年没自作多情一点。”

严胥噎住。

到了第六日,喂家人服下解药,陆曈去城门口找芸娘拿第七日煎服的药材,芸娘让她上了马车,递给她一杯热茶,她不疑有他,仰头喝下,再醒来时,已山长路远,早已不是常武县熟悉的街巷。

直到昭阳之乱。

日头完全沉没下去,殿前司的小院寂静无比,幽暗夜色里,树上挂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洒下一片昏黄静谧。

无奈之下,他求到了枢密院,同外祖家曾有旧情的一位老大人身上。

“……非礼我?”

良久,陆曈“嗯”了一声。

裴云暎无声望着她。

“是啊。”

客路迢迢,断肠风霜,原以为简单的任务竟用了两年。

年幼的陆曈踧踖不安地望着她:“小姐,离开前,能不能让我同爹娘告别?”

时至傍晚,屋中灯火亮了起来。

此话一出,面前人脸上骤寒:“别这么叫我。”

陆曈打了个冷战。

从苏南回京后,他暂时没有回裴家。裴棣已续弦有了新的夫人,心腹已叛变,裴家是不能呆了。

“吓?”

面前妇人已摘下幂篱,露出一张香娇玉嫩的脸,道:“只要六日就好了。”

“住口。”

似乎也说得通。

裴云暎一时无话,见严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脸色总算是好看一点,想了想才开口:“不过,经此一遭,戚家应该会说服太子,彻底放弃我了。说不定,明日就挑拨枢密院对殿前司发难。”

为何不说一声?

离开常武县时,明明有那么多机会,为何就找不到机会说一声呢?

“……”

如今既知当年苏南刑场前缘,也算故人。再者从前到现在,至少以他们眼下交情,比当初剑拔弩张时好上了不少。

裴云暎怔了一下,问:“你怎么来了?”

“玉肌膏?”

兵与权,本就不该、也不能混为一体。

屋里没有镜子,他抹得不太准确,青绿药泥糊在唇边,乱糟糟的。

严胥收了东西,仍对他不理不睬。

世事如棋,瞬息万变。从前待他蔼然的老大人如今已换了副面孔,他在老大人门下求了多日,许是看在当年旧情,对方给了他一枚戒指,要他去杀一人,找一样东西。

“咳咳——”

陆曈顿了顿,把医箱放到桌上,从里面掏出一只药瓶递了过去。

裴云暎接过竹片,随意抹了两下,忽而想到什么,看向陆曈。

她的影子落在他眼底,荡起些灯色涟漪,陆曈蓦然一怔,下意识避开他目光,视线却顺着对方的鼻梁,落在他唇角之上。

外祖一家、舅舅一家、母亲相继去世。灵堂的纸钱烧也烧不完。

因当年大疫幸存者寥寥无几,知道陆家的街邻大多不在人世,关于“陆敏”的消息,青枫查得也很是艰难。

陆曈没理会他。

她坐在马车上,淡色裙角与外面的雪地融为一体。

“况且,”她抬头,注视着裴云暎的脸,“你不是也不轻松么?”

……

严胥鄙夷:“无能。”

他离京时年少,没有告诉任何人,纵然如此,一路也遭遇太多追杀。想他死的人数不胜数,裴家的仇家、外祖家的仇家、还有藏在暗处的、数不清的明枪暗箭。

她攥紧手指,指尖深深嵌进掌心。

青年倾身靠近,黑眸灿烂如星,唇角笑容明亮,不紧不慢说出了剩下的话。

他想要查清母亲死亡的真相,可没有昭宁公世子的身份,偌大盛京竟寸步难行。

“你就那么喜欢她?”

后来她谨遵芸娘所言,每日煎了药喂家里人服下。爹娘不是没有怀疑过,她只说是县太爷好心发给穷人的,那时候父母兄姊都已病得下不了床,纵是怀疑,也难以求证。

陆曈指尖蜷缩一下。

至少殿帅府这头,全是裴云暎自己人。

陆曈还未开口,身侧段小宴抢先答道:“陆医官说歇了大半月,过来送夏时药方。恰好我近来不克化,总觉得撑得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让陆大夫帮我也开了副消食方子。”

裴云暎顿了一顿。

裴云暎垂眸盯着她,似也察觉她一瞬的晃神,突然莫名笑了一下,意味深长道:“陆大夫,你是不是想……”

三衙与枢密院这层关系,倒让皇帝乐见其成。他二人越是针锋,梁明帝就越是放心。

闻言,裴云暎目光一动,深深看她一眼,道:“抱歉,是我连累你。”

陆曈平淡开口:“我没有怪你。”

唯有妇人微笑着看着她。

风月流言中,于男子是魅力荣光,于女子却是名声枷锁。

裴云暎摸摸自己微肿的嘴角,笑了:“是挺重的。”

其实也不止不理不睬,事实上,严胥一开始是非常厌恶他的。

陆曈:“……”

枢密院那位他曾求情的老大人也在他离京不久后就死了,如今的枢密院指挥使是严胥。

她不敢置信:“你骗我?”

他收下了那枚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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